边望

【楼诚】有借有还

有借有还
Pairing:明楼/明诚
            梁仲春&明诚
Summary:来去相抵。

*请先看配对。



明诚给梁仲春倒了杯茶。大概冲过好几回,叶子都散了,茶色也淡。明诚猜它几乎无味。梁仲春的手镣太短,举不到嘴边,他就捧近了去,看他有点狼狈地努着嘴去够那捧水。
梁仲春摄入了两天来唯一的这点补给,匀了点力气来抬头盯着明诚。他很不屑地笑了下,但太虚弱,眼睛又肿着,可笑的倒好像是他自己了。
天气冷,讯问室的水泥地透着凉气。明诚没脱手套,厚大衣与羊毛围巾包裹着他的身体脖颈,靠近时带来一点来自外界的稀薄暖意。
梁仲春真想回家。
不要小老婆了,是只有大老婆和亲亲儿子的那个家。
明诚把小茶盏拿回来,没料到里头还剩一层茶,差点漏到皮鞋上。这估计是哪个审讯人员的闲情雅趣——就着皮鞭与惨叫咂一咂茗香滚茶,可惜现在早已过了火候。他盯着梁仲春裤脚上一粒将滴未滴的血。是不是冻住了?
梁仲春说:“你,明诚,骗子。”
他的声音变得很陌生。好像被拖进火里烧灼锻打了几个时辰,总之,嘶哑,难听,唯一与之相配的只有他现在的境地。
明诚没有顾虑地盯住他的眼睛:“我一早和你说过,汉奸没有好下场。”
梁仲春从喉咙里嗬嗬地挤出讥笑来:“那你算什么,嗯?你难道不是?你在新政府当秘书长,你搞副业搞走私,你从我这儿搞走多少钱——”
明诚笑了。他太习惯了去扮演这样的角色——能牢牢扣握住梁仲春的七寸,使之翻转挣扎却逃脱不去。他说:“是我。我在伪政府当秘书长,我对日本人弯腰屈膝——这都为了什么?这都是我为着党国的江山在忍辱负重,这都是我冒着被发现被拷打的生命危险在为委员长运输情报。至于你说的走私——那更好解释了。这是我在为党国创利,数额越大,上头保我就越多。你说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这也是一层画皮。他从层层面具中翻出一个来,素日就留给梁仲春的这一个,纯熟地贴戴上了,完美服帖,滴水不漏。
梁仲春小声地把明诚的话重复了一句:“——我怎么就想不通?”
字眼都粘连在一起,很模糊地,像某种腻味糕团的横切,像血液淌了久了再去捻。
他估计是迷糊了。明诚认识主审的那个处长,有人说比原先的汪曼春还要厉害——有的人没那么容易从时间洪流里消失,活在口耳相传的传闻里也是活。


1945年冬天,明诚在执行文书上签了字。工作很忙。他有将近半个月都住办公室,除夕那天终于得以回家,但被告知也许不知何时就会有突发事件,到时候无论他在哪里都必须在半小时内赶回办公室。明诚说,好,没有问题。然后他开车回了明公馆,院里屋里悄无人声,他在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明楼才回来。明楼提了一不锈钢饭盒的饭菜,开灯以后发现明诚倚在角落里的小沙发上,像睡着了。他走近了想去看看他。而明诚在这个时候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好晚——我饿了。”
有点像他小时候每天刚过中午就急着问晚上吃什么。明楼不由失笑,把手里的饭盒朝他晃晃:“有糖醋排骨,还有别的,我没看到。”
他比以前瘦了太多,比他去法国之前还要瘦。大衣显得空落了,高个子显出来,加之不苟言笑,行走时很有点肃杀的意味。他现在连亮色领带都不怎么戴,每日里非黑即白,有上级犹豫着想跟他谈谈,免得总有人看到他便以为今天政府里又有了丧事——一见他很得体适度的客气微笑便又止了话头——他现在因着曾经的间谍身份,理所应当又不明不白地多了一层厚实屏障。
明诚和他不在一个部门了。他有了另外的秘书,另外的司机,面目模糊陌生的小年轻,很恭敬地喊他明长官,无论人前人后。也有人给他倒咖啡,拿大衣,没什么好挑剔,他也就受着。只有下班回家能见到明诚。他也不是那么了解他的工作了——除了最近人尽皆知的,原伪政府行动处梁仲春被执行了死刑。
为这个案子他挺久没看见明诚。现下在这个万家团圆烟花灯火的日子重逢,心里五味陈杂。终究还是笑着招呼他:“我等着和你一起。”
明诚伸了个懒腰,去揭那饭盒盖:“哎呀还有茄子,好吃。”他笑起来:“真的不是你去打的?”
明楼去看他的笑脸。看他略略掺白的鬓发,眼角眉间的笑纹。明诚比从前见老了。他收获了官阶与地位,随之抛去了往日凄惨的天真,可在西餐厅里操起刀叉也可在大圆桌旁干一杯酒,再不会趴在地毯上慌慌捡拾那一地的碎饼干屑。明楼曾想,他要明诚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改头换面重获新生。然而入党不是他的鼓动,伏龙芝不是他的推荐——明诚告诉他,那些都完全出于自愿。
“也许因为我看的都是你看过的书,每天,也都能见到你。”
明诚如此陈述。
省去了耳濡目染这个科学的解释,这句话显得有了罗曼蒂克的意味。明楼仔细想了想,最后点头。
早知道,让你留在法国不要回来。
可是,没有你真是太难了。
这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明诚又去见梁仲春,提了一袋子材料。梁仲春状态一天不比一天,见他手中皮包装得满,竟问是不是水果。明诚把包往桌上不轻不响地一拍,沉闷厚重一声,告诉他:“梁处长,可不比从前了。”
梁仲春半天没吱声,只在那喘气。他昨天跟看守的人说他只要逢了阴雨天气就腿疼——雨下了三天了,能不能给他弄点止痛片或者毛毯。审讯室把这事当趣闻告诉明诚,而明诚也适时地笑了两声:“他过惯好日子了嘛。”
然后现在又相对而坐了。原本的计划是让梁仲春站着,手反绑在一根立柱上——后来他确实是站不直,也不知道是心里有鬼还是哪里有病,总之,哆哆嗦嗦地歪曲在那里,话都说不连贯,只好让他坐下,把绳索换成手铐脚镣。他坐着,好像是冷静点儿了,忙不迭地历数往日伪政府官员的种种劣迹,笔录累了几大本。明诚细细看了,见里面也出现自己和明楼的名字,比如,“原情报处处长汪曼春和明楼有不正当关系”,“原经济司秘书处处长明诚多次参与走私并谋利”,诸如此类。明诚看到在关于自己走私的那行字下面有一个红笔批示“存疑”,心中好笑,问审讯处怎么就不相信梁仲春说的?谁知那人笑笑看他,说,明长官的收入情况我们还是了解的。
明长官是明诚。在现在的情报工作机构里,不再是明楼了,甚至有的基层人员都不知道后者是谁。有一次在宴会上有一个刚与财政部搭上关系的科长跃跃然地要介绍明诚与本家明楼认识,被知情人当场说破,搞得哄堂大笑。在还都大典的照片上他们也没有站在一起,几乎是分列两端——但这算是他们最新的一张合照了,于是还是被各自挂在了办公室里,人员繁多,想看时只有凑近了循着站位一一去找。虽然后来终归也记住了——能在数排官员里一眼认出对方来,停留在那一瞬间的不完美表情看了无数次也还是忍俊不禁。明楼曾经跟明诚说,你看你,一排人里就你没笑。不喜庆。
明诚说我当时在找镜头——一下子有点走神了。

还都以后他烧掉了不少老照片。有好几张都是伪政府时期逢年过节的全员合影,其中有些是他陪明楼去76号照的,汪曼春站在明楼左边,他站在右边,同时还有朱徽茵,梁仲春,曾经的南田洋子,后来的藤田芳政。这时候他反而在笑——所有人都是,统一了的满相纸的喜气洋洋,大概他扮演这样一种角色更得心应手。
明楼那时候还没有消瘦。汪曼春抹了浓口红,照出来微微发黑,而梁仲春拄个手杖,很诚挚地露齿笑着,一颗虎牙尤为明显。明诚忘了照片上自己具体的样子。总之付于明火。


明诚敲着钢笔:“还有什么,尽快说出来。我听说审讯也要结束了,早交待早解脱。”
梁仲春抬眼看他,一咧嘴,虎牙一晃。
“你要我送自己快点去死?”
明诚很平静:“这种套话你也不是没说过千万遍。”
梁仲春仰直了身子:“我还忍得住,想多活几天。”

明诚挟着笔录出来,对剩下的审讯员说,他要是坚持拖时间,只有我们来帮他节省了。
审讯员跟他确认:死刑?
明诚点头:早晚。



他回到办公室,秘书给他便条,展开看发现是明楼问他春节还会回家吗?别太累要注意身体。
他看到累这个字才觉出头痛,坐到沙发上揉一揉额头。他想起以前常看到明楼如此举动,只是如今亲历才觉出多疲惫。他还负责把有关的指令军械转移到后方——暗地里,而光明之下他的第二重身份已经给他带来诸多压力。他还是在演——有时他想其实真正的他会是哪一种样子?以往更辛劳的时候反而更自在,毕竟他有一个明楼可以朝夕相对,只要与他相处便可以卸下沉重的伪装。大概明楼也是一样。所以一开始他真不愿离开他——为了他,为了自己。然而明楼如此说:我不能再管情报,但必须有人去。
那么明诚说,大哥,有我。
明楼看他很久。明楼问: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成长了?
明诚答:说过。你说我不再问你为什么——
明楼截住了他的话头:阿诚,你真的再不是过去模样了。
明诚想,这是说我终于成人吗?还是其实有什么东西早已遗失。
他没有问。明楼才说过的,他已不会再问为什么。


明诚在南京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大概是独立自主的第一个要素。明楼那一天原本没空,让他自己去看满不满意,要不要重新购置别的,然而到约定的时候明诚竟也突然排出个必须列席的会议,要早点回上海去。明楼替他犹豫,怕他不喜欢,就这么买下来太过草率,但明诚急着要上车,只匆匆跟明楼确认:大哥看过的,我想没差错,定下来吧。
其实心底里他对这套房子颇为无谓。好像这只是他人生路程上必经而又空洞的一个环节——就像曾经明台分得了自己的面粉厂,明镜也总是跟明楼谈家业继承的事。
明镜去世以后他觉出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明楼总想把他往外面送。也许很多时候不是出于这个意图——但最后,统一地都收获了这个结果。一开始他心里很难受。他能理解明楼,一如往日地——他知道他没有从前那么爱逐求光明了。虽然还是一板一眼地从事着对共产国际的全部支持,也跟他谈过不知道哪一天上海才能成为解放区,但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他工作之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在家也不常开灯,空荡的明公馆是一团黑魆的阴影。
而明楼待在里面,无声无息的一个人。明诚偶尔回家,进他房间见他睡在沙发上,连睡梦中眉头都皱着,面上陈倦。他看时间还早,也就叫他起来,让他去床上睡。明楼抬手解那些密实的衣扣,马夹,衬衫,明诚别开身去给他拿睡衣,一时间好像倒退到十年前。明楼几乎是不容分说的语气:其实你该成家,阿诚。
明诚从没想过他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他想过革命想过国家想过理想想过他也没有想过婚姻。他以为这是一种互相持平的默契。
他站在一旁:所以要给我南京的房子?
明楼望着他:不过,现下也不可能。只剩下等——
明诚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句话从喉间挤出来,他忍受了很久,他也一度心如死灰,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满脑子回荡着那声枪响那滩血那阵喘息那些在他手掌里流逝湮灭的呼吸直至自己无法喘气,他想告诉明楼我和你一样无法原谅无法摆脱无法忘却乃至一秒钟——
他声音很低地开口了,他说,大哥,不要赶我走。


明诚最后一次提审梁仲春。昔日的风光人物彻底失了锋芒锐气,遍身狼藉,目光都涣散。明诚问:“还忍得了吗?”
梁仲春说话已经很迟缓。他愣了很久才反问:“明诚?”
明诚平心静气地回应他的问候:“是我。”
梁仲春笑了,梁仲春每次见他总诡异兮兮地扯出一点笑容来:“几号了?”
明诚没正面回答他:“从你进来,快十五天了。要过年了,梁处长。听说这时候投胎容易。”
这话很尖酸,大概梁仲春也晓得。他反问:“哪儿听来的?”
明诚摊开案卷:“连年都过不去的人,惨呀,得给点儿甜头。”
梁仲春喃喃地:“浑身疼——想回家。真想。”
他把这话说出来了——如此看来,想了十五天的。
明诚低头去看那些一排排罗列出的罪名:“那就赶紧签字画押吧,也好让活着的人有个机会回家团聚。”
梁仲春突然问他:“明楼死了没有?”
“——你胡说什么?”明诚丢了一秒的冷静,他许久没把这两个字眼放在一起比对过了,以致于骤然被提起心里竟针刺般疼痛。
梁仲春抬起头:“他活得那么累,不用我猜,肯定是活不长久。”
明诚捏紧了笔:“你回答卷宗上的问题。不要偏离主题拖延时间,否则继续上刑。”
梁仲春抬抬满是血污的两只手:“别。”
明诚动气了:“那你就说话——或者,签字画押也不会吗?”
梁仲春看着他。
他的大致眉目还看得出,但面颊上已布满了新新旧旧的伤痕,将愈的未愈的层叠在一起,大概身上那层藏污纳垢的囚服背后还有更多。没了拐杖,行走时更显狼狈,明诚每次见他被押回禁闭室都很难想象他曾经威风八面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他似乎总是怕明楼的,而且也怕他。他们相处时梁仲春脸上总带着一点刻意的高深莫测的微笑,反倒像一种坦诚相对的诚恳,有点讨好的,有点自认小人物叫苦叫累般的不情愿。他努力地回忆,努力地去思考他和梁仲春在一起时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他要借由当时的感受去勾绘他的面具,他众多面皮中的,这一张——但这越来越难了。
他想,一定是他的记忆模糊消退。
与曾经和梁仲春所有的虚假交情都没有关系。
梁仲春一口气地说了许多。
“阿诚,我算是想通了。那一年你威胁我老婆儿子,又叫我去杀明台,给了我一手提袋钞票和五十根黄鱼。我当时就想,这人是什么意思呢?从我这儿分了那么多钱,现在,又一次一次还给我了。我原来以为你最爱钱。真的。我心想,明诚,最好搞定,给他钱,什么都行。后来我才知道不是。你最爱根本不是钱。我这两天总在想,可能你根本不是国字辈——你不要怕,我反正要死了,我也不怕说了——你还没成功。你还在等,还在和以前一样潜伏在这个系统里头——难道不是?你不用讲给我听。我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意思?按你说,最好投胎,那一碗茶下肚就什么东西都忘了。我真是后悔自己信你,你知道吗?悔得要命,信了你跟明楼。你跟明楼又有什么可分呢?你们俩向来是怎么都一条心的……那就对了,那就是为什么明楼让你继续留在情报机构,你们都还在等,一起等着……其实我也无所谓谁当家作主的,我也就只是看着脸色做事——不过估计是不可能有机会了。
我没交待你把钱还给我。知道为什么?两清了。彻底——搞清了。你不算欠我了。你骗我,怪我自己看错人,至于钱,估计你从来都不想要。
你要我签字画押,把笔录拿过来。就用你手里那支笔,你每次来都用的——每一份都要写?我真是手疼得厉害——明诚。你也为你自己想想吧——
别这样看着我,我都要死了,不会骗你。”


明楼把饭盒底的那层饭分了两半,多一点的给了明诚。
“好不好吃?”他问他,往他碗里夹排骨。
这算是年夜饭了。不算丰盛,但好歹不是单独一人,明诚心里暗自地满足。
明楼看他埋头吃饭,说:“我没买烟花,也没准备礼物。这两天我这边一样忙,也不放心托别人去买,先说一句新年快乐,过后再补。”
明诚倒是找了一个包装过的礼盒出来给明楼:“这个送给你。”
明楼打开看,红丝绒面上卧一枚钥匙。样式眼熟,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明诚自顾自吃着饭,头也没有抬:“南京的房子,想来想去,还是留给大哥。”
明楼说不出话。他忽地觉察出从前那些上瘾般的暗自饮痛实际都难捱无比,他很累,非常累,打开这份礼物戳破这份心意让他疲累到无言以对。
他是想让他离开的。从一开始,隐隐地,抛去他自身的那层不舍,他总是这样想的,如果当时没有带你去法国就好了,如果当时让你留在法国就好了,如果当时不给你看我的书不给你读我读的报纸不让你每天每晚看见我不让我们在一开始狭路相逢——
然而,那样,他就再也没有明诚了。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叫他如何接受。
他觉得自己自私,把这一份自责加进无数份的自责里去,以自我拷问的痛苦来获得些微的解脱。
这一种逃避也是自私的。
他难道会不知道吗?
明诚握了握他的手腕。
“新年快乐。”
他把曾经的温暖还给了他,但并不会有尽头。



1949年,明诚和明楼去大校场机场接明台。星星灯火,螺旋轰鸣,不远处的夜空里有一架庞然机器正要降落。明楼说,时间啊,一别多少年。
明诚站在他身边,想起曾经某个冬天的某个审讯室,有个人嚼着血沫说,他们一起等着,都还在等。
他仰头去看那飞机,还有飞机之上更暗更高,无穷无极的紫黑色的天空。
还有一句,他想了很多年。梁仲春说,明诚,你也为你自己想想——
他当然不懂,他站得远远地窥探了他们零星半点的人生,他看他是一个将所有年岁力气都付与一人的可怜人,但他不知道他们所有所有的前尘过往,他不知道他曾做过怎样的决定,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如何可能就那样留下明楼一个人——

明楼望着他:我以前总想,如果再见明台,还是你我二人一起,就好了。没想到成真。
明诚垂下眼睛笑起来:怎会不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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