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望

【原创】流鹰 (1)

流鹰


都不知道算原创还是原耽了

半架空的民国黑帮AU吧

好像是几个精神病患者的故事

随手乱写的



1)

对他来说,布一个局,和落一粒子,或杀一个人,都没什么太大分别。

他不常布局,也并不擅长。

他所游刃的领域只关乎他的个人世界。

读一点书,写几句文字,场面上,扮一扮或暖或硬的笑脸,如此之类。

要论师父的吩咐,门内该守的规矩等,一概是任意妄为。

然而师父宠爱他,分他住向阳的房间,让他做轻巧的活计,给予他地位与声望。

他是这帮派里最随心所欲又最优闲的一个人。跟着师兄去撑场,袖手走进来,笑眉笑眼坐在一边,对着师兄也没有多拘谨。他有一双水汪汪、亮闪闪的眼睛。但因着气质沉敛,片刻间总从那双非常漂亮的眸子里透射出一点阴鸷的倦倦的光来。他一般不多话——虽然师兄也不长于交际。他总是等待,师兄无话可说之时,或别人直愣愣点他的名字。

他的眼睛让人心生畏惧。

只有趁着年轻耗得起的姑娘小姐们爱吻它们,因为被他一副皮囊诱惑,隔三差五地要与他肌肤相亲。他很乐意,找不出理由来拒绝。他卧倒在柔脂美玉中,偶一抬头,窗外是师兄的凝视。

师兄从不过问他的私事。好像从不上心。

师兄丢来一张对折的字条:去这儿问句话,问不出来,做掉。


于是他来了。城西的云外楼,三层向左。

有人先他一步到,正喝茶吃糕点。

玫瑰枣泥糕、梅片霜、秋松云片。

茶他不精通。

他问:“好香。什么茶?”

那人答道:“南边的乌龙。”片刻,视线又扫回来,带一点笑:“没想到是让你来了。”

他见过他,大抵知道他的名字。没有指名道姓那么深交,只听过他师父叫他阿祐。

他在对面坐下来,自顾自掰一块枣泥糕来吃了:“是啊,难得出门,让我们师兄给差来这么远。”

他们的堂口在城东。师兄派了车送他,一路颠簸也花了不少时间。

阿祐说:“不知道我们被知会的是不是一件事?”

他开门见山:“是要问秦山港的货怎么被你们扣了。”

阿祐失笑:“我听说是你们的船压了道,才来请个说法。”

他捏起杯来把一汪茶一口饮了。既然接下来诸多言语纠缠,就懒得费心废话,杀了便好,总之师兄也应允过的。

他从袖里抽出一把极薄极窄的刀来。

手腕翻扬,身子前探,呼吸一屏,他所指之地只有对面人的咽喉。

阿祐还坐着。下身似乎纹丝不动,一点衣衫与木椅相擦的声音都没有。顺着他出手的一瞬间,他手里的小小茶盅也极快的转挡上来,叮,一声金石与瓷釉的冲撞,腕子一抖,冲前一抛,半盅茶飞落下来,泼上他的前襟。

他甩下刀来,去拍落那些未浸深的水。

阿祐提起壶:“再喝茶。”

乌沉沉的茶水又注满两枚小盅。

刀就在小盅旁边。

他握起它来——握起茶盅。

“好,喝茶。”

阿祐跟他笑,他也回以一点笑。

喝茶。

他知道杀不了他,便不再出手了。

阿祐递一个信封过来:“一点薄礼,魏先生要收。”

从里头抽出一张戏票。明日晚,含光戏院,程卉珠唱《春闺梦》。

含光戏院在城西。

他很爱听《春闺梦》。

他把票子掖好了:“不会要我自己来吧?”

阿祐望着他:“既然这样,那我来接。”

他只为听一听这回答,一时很心满意足。

“不必,”他已经站起来,要往外走,“看到了你要被毙在车里的。”

身后一声忍着笑的:“你身上倒是没有枪。”

坐回车里的时候,他把手伸进外衫怀里。

那把黑漆漆的小东西还在。

他妈的,张口就来,胆子真大。

老子没有枪?

满头无名怒火,他一脚踢上前座,小司机不懂哪里出差错,只好战战兢兢向前开。



直到阿祐在昏暗里把一面叠起的帕子交给他:“昨天忘在我这里了。”

那帕子上有一朵曲折娇艳的绣花。他想总不是他自己用的。

他为何给他一方女人的帕子?

他又如何会丢一方女人的帕子?

掀开半折才知晓。脸上一阵突如其来的温度。缘于愤怒,缘于狐疑。

这曾是一份赠礼。入行第一天师父给的,割过他自己的食指,饮饱过血腥。

他愤怒,是因为阿祐以这张帕子做幌,构演出这一出看似香艳的戏码。

他狐疑,是不解自己怎么整天整夜都没有发现他丢了他的刀。

一时厌烦,他简直想扔了它。

当人不再留意一样早已习惯的物事,那它的价值大概也消磨完毕。抑或在哪个角落又现出一样新的东西,不声不响,不鸣不动,探出一点轻柔柔的须子,占了人的心。

他勉强把刀收下来,帕子甩还给他:“多谢。”

阿祐坐回去,表情不明:“荣幸。”

整场听不出个所以然。程卉珠是有名的美人,实不相瞒,还曾与他共饮一壶酒。她或唱或泣或跳,都激不过他心里那口气。

要说他恨他,似乎也很不至于。

他自认热心宽和,那么就不该为这种小事动火。

师兄说得也很清楚:问不出来,做掉。

刀在袍子底下转。利刃都被体温渡热,恍惚仿佛有了生命,可以自己飞进阿祐胸膛里去。

要怎么杀他?

他抬起头,将欲打量,偏巧台上女子舞罢水袖倾颓在地,满座的叫好,他在此刻却默默地只去看身边人,倒引起对方特别的注意来。

收回眼神来又太晚。只晚半秒,已经抓住。

阿祐牙齿间咬着一点玩味:“我比戏好看吗?”

他将计就计:“在想,那方手帕像卉珠的。”

阿祐点头:“是程小姐的私物。”

他笑:“那倒也是她昨天落在你那儿的?”

阿祐倾过身来,声音低若游丝:“只坐了一坐,别的没有什么。”

稍一躲开,他很厌弃地:“我又不介意的。”

“可以,”阿祐竟伸手来揭他的衣摆,“这等险利的东西却是要收好了。”

他从另一边握住刀柄倏地一抽,阿祐以布料充作屏障,饶是没有料到这刀这样快,隔着袍子还是将他手心划伤。

伤了的手还是不依不饶地探过来,按住他将要亮出锋刃的那只手。伤口受了挤压才裂开,一点滚烫滴落他手背上。

“魏先生去我那儿换一件衣服。好不好?”

他竟还要问他。

他瞪他:“松手。”

阿祐的虎口圈住他手腕,顺势别住他动作,半强迫地挟使他站起来。

“不好意思,”他对身后的看客欠欠身子,“让一让。”

他的刀又落回阿祐手里了。在车上,阿祐半边身子贴他坐着,奇怪,他能听到他心跳,很实,很稳。

阿祐的手早松开了。他手背上剩了一道半干的血影子。


平日里他偶尔也夜不归宿。师兄坐在堂里等他,怀表对了三四次,都没有错。

过了午夜。

那他大概不回来了。

要论感情,师兄嫌麻烦。他们相识总超过二十年了。他刚跟了师父来城里打天下的时候,就在巷子里捡到这婴儿。师父没打算管,是他看这婴儿眉眼端和,抱回屋来,省一点米粥干粮给他吃,第一次杀人拿了赏钱,还给他去铺子里买了一瓶牛奶。余下的很多他已记不清。这孩子应该更不会晓得。他的端和从来只是表象,那双眼睛越来越压着阴沉沉的狡黠,师父背地里和他说过:看他紧一点。

他如何看他呢?

他见过他的嘴唇厮磨歌女额角的花钿,于床榻上翻云覆雨。他抽烟凶得很,闲来还会去烟馆抽一点鸦片,后来逐渐有点瘾,常是黯黯的神色。他总一个人待着。沾了血之后——是十六岁生日那一天,枪杀了城西那帮人里的一个小头目,一路含着微笑走回来,给师父看襟子上沾溅的血。

他今夜是去听戏。

师兄以前偶尔和他同行过。他在听戏时最安分,不以指尖敲桌,不一刻不停地弹来动去。

师兄此时想想,他最愿意和他相处的时刻也许就是去听戏。

他今夜是和城西那小子一起去听戏。

师兄把怀表收起来。

他不回来了,师兄在入睡前这样想。这小雏鹰翅膀硬了,喙子也尖,要是能啄掉别人的眼珠子,掉几根羽毛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他是个人。没羽毛可遮蔽,除下刀和枪,也只有两手两脚,一张柔软易碎的脸。

程祐很给面子,没将鞭子落在他脸上。

他第一次知道他叫程祐。被压着走进城西厅堂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程爷”。

他落网了,好像太轻而易举。

程祐带他去了后院偏僻处一间房,里头床也有,桌椅也有,还装了电灯。

他坐在椅上,手和脚都被困牢了,程祐从墙上拿来鞭子,抽打他的身体。

吃不了痛他就叫,叫累了就只剩喘气。

程祐的手段很刁钻。变着力度和角度,看似落点平均,其实最痛的地方都交织,那几处重合的皮肤肿涨着渗出血来。

趁着程祐去喝茶,他匀出点力气:“也总得让我说点话。”

程祐表示赞同:“好,”他把半碗茶捧到他嘴边:“说就是了。”

他渴得嗓子冒烟,俯首将茶水几乎喝光。抬起头来,他试图笑一笑:“难道你们师父也让你问不出来就杀?”

程祐直视着他:“没有问。直接杀了你——是这样吩咐的。”

他这下笑出来了:“不如多带点人手去杀我师兄啊。上次在茶楼怎么不动手?”

程祐又站回桌边去了。他把碗里的水向地上倒干净。

“因为想请魏先生看戏——这样说,够不够诚恳?”

妈的这东西,端着哪来的这一副架子……

他在心里想。

面上还是沉沉的:“我还得谢谢这份面子了?”

程祐把鞭梢一圈圈卷起来,一条长长的盘龙搭扣,系于柄上,可以恰好扣住。

他俯身到他面前。手指去解他领口的衣扣。

他垂着眼看他动作,没有出声。

“第一次瞧见魏先生,魏先生还不叫这名字,叫小魏,是不是?”

程祐的手落到他身上。向上探,似要扼住他的喉。

“你杀人那天——师兄说,不打紧,记住那人的脸,将来自己去报仇——我想,谁要报仇?进了这行当,还不是看着人脸色走,师父要你杀的,你才能杀,除此之外,兄弟姊妹都不算叫亲人——我不要去报仇,就只是要找到你——尤家老宅后面的蓝衣巷,你还记不记得?你还记不记得?”

他手上陡然用了力。而他的喉管被压迫住,回答不了这质问。

那巷子是叫蓝衣巷。他杀第一个人在那里,杀第二、第三个也是。不知道哪一位是程祐的心上人。

程祐放开手来,拇指滑过他下巴。

“今天太晚了。”他不知在跟谁说话。拽下灯绳,黑暗笼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外面漱口洗脸,然后程祐又走回房里来,自顾自和衣躺在床上睡了。


师兄早上起来,去厅里陪着师父喝了一点早茶。师父近年来口味极淡,桌上一片清清白白,他克制着吃了四五口,师父说:“好了。”

他行了礼要走,师父喊住他:“东厢有人找你,早早来了的。”

答应了往东厢去,他心中在想是谁找上门来,是好事还是坏事。下意识觉得是好事,一时竟猜想是否是有人家来说亲之类,心里空荡荡的轻快,到了门口看了,却认出是城西的人。

来人一见到他便拱手:“魏先生恕罪。”

他想起昨晚那孩子没有回来。

或许,搭上程卉珠,又去哪里春宵一度。

或许,喝多两盏,睡在哪间酒馆。

或许就是野性子上来了,一甩袖子走人,过上几天也总会——

或许不是。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坐得很稳。

“人被程祐扣了?”

来人迟疑片刻:“这话,不好说——魏先生,大家都知道您偏爱小魏先生的。”

他一摆手,很嫌这话刺耳:“说这些什么意思?”

来人躬下身:“是得预先向您赔不是,事情这样突然,谁也都不想。”

他问:“死了——?”

话一出口,突然一阵急促的心悸,骤然从下往上攫住神智,若非紧紧闭口简直立刻就要呕吐起来。

来人不接话了。身子还没直起来,做出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吐出几个字:“叫程祐来。”

来人只说:“程爷在那儿打点,走不脱身呀。”

他点点头,站起来,绕着房里那面梨木桌走了两圈。毕了走回自己椅子前面,忽地举起来朝那听差身上砸去:“说死就死了,总要他亲自来给我抵命吧?要他程祐打点,我师弟生是城东的人死也是城东的鬼,你家程爷不怕他那脏手摸了棺材会断命数?”

那听差本来连被杀的准备都做好了,结果被师兄和善外表糊了眼睛。突然间又被打,竟没料到躲开,受了这一击,额头上即时涌出血来。

他的心理准备也没给浪费。师兄从怀里掏出枪来,当场就把他毙在了黄梨木花桌上。



这件事在日后传出过许多个版本。最常见的是,魏琛当下吩咐把那人拉去埋了,然后带人杀到城西讨个说法。又有传说:魏琛让人拎着头去拜会程祐,很有敲山震虎之势。

具体是如何,当下几个人自然还不知晓。魏琛自己确实没有出动——听差是埋了,死的姿势僵硬,搬动时花了不少力气。然后,他下帖子请程祐来城东喝茶——备了很好的心意,茶是从云南的马队手上直接买的,很照顾程祐的口味。

程祐一个人来赴宴,车都是自己开。进了房把大衣交由侍应挂起,一身轻落打扮,好像也没夹带任何刀枪棍棒。

魏琛不起身。身边人拉开椅子:“请。”

程祐坐好了,才向魏琛说恭维话:“太客气。”

魏琛以眼神指向面前一排茶:“不知你喜欢哪一种,就都备了。”

程祐也没去动:“小魏先生的事——”

魏琛的手杖敲上桌来了。咚。

差点震翻那一溜儿小盅。

“好,”程祐拿起中间那盅来喝,“不说别的。”

他喝了三盅了。

魏琛只抽烟,窗口一个面容稚嫩的跟班青年,总耐不住朝外看,像是怕他带了伏兵。

程祐失笑:“还是说清吧。往后只需当他——死了。”

魏琛嚼着一嘴烟雾:“确实断气了?”

程祐点头:“回不来了。”

魏琛丢下烟:“好,你现在就走,一个小时里把人运过来。”

程祐道:“魏先生,要是能做到这样周全,我又何必自己来呢?”

魏琛噙了一点笑:“事情能料理成这样——你们窦老板知不知道?”

程祐道:“和师父说了。师父说,反正小魏先生也是不承大业的,不会有什么大差池……”

魏琛拄着手杖站起来:“带不来人,我只当他没死。一天时间,不要想糊弄我——就一天,你自己瞧着吧。”


程祐的病由来很久。总不是出自娘胎,但缘于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他自己也寻不出答案。

他的病时常让他夜不能寐。十年前,还和十几个弟兄睡一间房,他的病慢慢地起来了。一开始总很平和,只是郁郁地有些心不在焉。接着是深一点的——吃着,坐着,走着睡着都满心痛苦。

这痛苦从何而来,程祐不清楚。他能忍,笑容和忠诚都是忍耐的结果。师父赏识他做事利落,送他念书上学,还去过一年东洋,好像是镀层金才回来。师父有他自己一套理论,认为在新时代搞帮派,也不能少了知识文字钢笔眼镜。程祐有前三样——除了他视力正常。

师父让他奉茶,杀人,他统统都去做,眼睛都不眨一下。师父跟相熟的官员喝酒,拍拍儿子的肩膀:这就是犬子了。随后一抬手——阿祐,去把姑娘们喊过来。

师父的儿子比程祐年纪小。显著的特征是头发与眼睛都极黑,眼神很锐利。他很舍得差遣程祐。有闲情的时候,甚至要他在帐子外面等他和女人搞完一场。

那么程祐就站在外面听。女人的声音和汗水好像都变做灰黑的固体,逐渐封住他双眼口鼻,渐渐地渐渐地让他整个头颅被筑进密不透风的石墙里去。然后窦之延挑着帐子出来,手掠一掠他的下巴:走了。

他听到自己在说:好的少爷。

奇怪,明明都封闭到窒息,怎么他还能听见自己声音的?

魏稚在那一天杀掉的人,程祐原本不认识。后来师父才说:唉,新来的一个阿宝,死了也没有什么,何必去动事。

程祐心里有个人声在说:无非是阿祐,我这里的跟班也从来都不缺。

程祐没有目睹魏稚杀人的过程,但偶遇过他的离开。他与魏稚擦肩而过——就在尤家老宅门口,魏稚侧面的下巴上还残有一道伤,胸前的斑斑劣血撞了一块在程祐肩头。

程祐捻着指尖那点尚且温热的黏意,没有回身追望。再往前走,巷子口,他听到有人豁着嗓子呼呼地喘气,走进去一瞧,那人的喉咙里涌出堆了泡的血沫来,肚子上汨汨地淌着血。

程祐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地上的男人。

他猛然想到:刚刚——

那个人,有什么模样,他怎么都记不起了。

男人的声音嘶得像秋日破烂的落叶:救——我。

他喘不动了,胸口平缓下来,脸色一点点泛上青。

窦之延忍着一点笑:这运气实在太差。

程祐站在一边,想着他这句话。

阿宝怎么知道走在路上就会被杀呢?

阿宝怎么会料到这一天就变成最后一天呢。

师父一摆手:埋掉好了。送城东一个小礼,听说他们的小魏正是生辰。

程祐开车到城外。杨柳飘柔的地方是埋尸地,里面睡着不听话的妓女、过分听话的小弟、无缘被流弹击中的烧饼贩。

程祐从后座上把阿宝拖下来。扔进土坑的时候,套住他的白袋子脱开一点,他看到他怒睁僵化的双眼。

好像一个梦魇。说来,他都不知道他具体姓甚名谁,阿宝,一个称呼,一个代号。他从哪里来也许不重要,但在往后经常来程祐梦里做客。他是矮小而消瘦的,有双不甚灵敏的大眼睛,摸摸索索坐下来,一要张口,哇——从他口里呕出一捧捧的沫子来,猩红的,烫得像烧旺的铁水。

程祐真正见到魏稚就是在午夜。他无法入眠,去街上游荡。

通宵支出的铺子上,一个半大青年坐在那里吃馄饨。面前摊半张报,馄饨很烫,激得他手一抖,有一点汤汁滴落在上面。

程祐去他隔壁一桌坐下,跟老板要一点酒。

老板很为难:半夜不卖。

程祐懒得追究:那要一碗面。

他也没想去留心身边有哪些人。是青年蓦地发出笑声,惹得老板和程祐一齐向他看去。

青年合了嘴,脸上还有些笑影子:抱歉,看到报上一个笑话。

程祐的面来了。一汪寡淡,菜叶烫的时间短,青白的颜色让他联想到阿宝的脸。

青年吃完起身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那是魏稚。青年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顿在桌上,仿佛还没从方才那个笑话里走出来,垂下的脸上可以看到嘴角弯弯。他背转身向黑暗中走去,程祐的手顿了顿,想起那个在蓝衣巷口和他擦肩的人。

他丢下面和钱跟在他后面,看他一人在空荡的街道上漫步,走两条街食一根烟,热衷于将小石子踢到最远。

他跟着他从城中走到城东,直到走回魏公馆的大门里去。开门的一个少年急声道“又回来晚了”,他只挥挥手“不碍事,去吃了点东西”。

程祐在外头的院墙下站了一会儿,转身向西走。几天来他第一次睡着,第二日成了同辈里最晚起床的一个。



他被程祐叫醒。

前一晚最终如何,他已失去准确记忆。似乎在半梦半醒间,被程祐带上一辆车,弯弯绕绕开到这小院落里来。

程祐现下坐在他对面一张椅上,眼下青黑,像是一夜无眠。

他打了个哈欠——身上的伤口一时齐齐叫起痛来。

程祐的腿上放着一柄枪。手边有两个不小的包裹。

“我师兄找我了吧?”

他问。

程祐点头:“是,他很着急,还让我去见了一面。”

他还有闲心挖苦他:“要我说你以前可没这地位,能单独跟我师兄说上话。”

程祐也应承着:“对,所以说托了小魏先生的福。”

他走到他身边来,压着他的双手将他身子向上提:“能站起来吗?”

伤口与衣服摩擦,就像逆着又被揭开,他咬着牙试了试:“可以。”

双脚颤了一下,踩稳地面,他想程祐这应该是要带他回去了。

不知道师兄跟他交换了什么条件?也正好,看看在师父心里他到底是怎样……师兄看到他回来,会说什么?唉,他也不是年轻人了,总该多点恻隐,不至于再当着外人面数落他……

这样胡思乱想了没有多久,程祐把一个包裹扔给他:“拿好了。”

他下意识伸手去接,才发现程祐在刚刚已把他腕上绳子割断,只是突然活动,好像周身疼得更厉害。

他问道:“这是什么?”

包裹不重,程祐默许他打开,却是一大捆绷带、创伤药和一套新衣服。

他笑了:“还玩这一套,指望我不跟师父告状?”

程祐不答,只催促他:“快点换上。”

他自顾自脱下上衣来,内衫已被一条条血印子浸透了。

赤裸着上身,他倒了些药粉在胸口处,然而更大的动作牵扯起更多疼痛,他自然而然地向程祐求助:“背后够不到呀。再说,绷带我一个人也没法缠。”

程祐盯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来,压下不耐后他的动作堪称温柔。他几乎用掉了所有的药膏和药粉,绷带在魏稚的前胸后背缠绕来去,最终被掖作一个死结。

魏稚抬头看他:“谢谢。”

程祐把剩余的绷带都塞进余下那个包裹,接着搭手让魏稚换上新衣新裤。若非魏稚主动吐露苦处,光从外表看,谁也瞧不出他昨晚刚受了好一顿鞭打。

魏稚突然道:“大概最后一次见了?”

没明说的一句是他明白程祐要死了。就算有心为之,他也没法在师父和师兄面前掩盖这一身血口,程祐之于城西究竟能排上第几号他不清楚,但总不像他自己能跟着师父姓魏。

因为想到他要死了,他愿意发发善心,跟他说谢谢,或网开一面道个别。

程祐笑了。笑得很没来由,很无端端,很让人心中困惑。

他拎起包裹,另只手将枪口顶住魏稚的脊背:“走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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