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望

【原创】【民国】十一剑【1】

十一剑


第一章

深冬,雪落了半晌,离新年将将一月,自天京改名南京二十年的这一日,城中狮子巷里搬进一户人家。
那房子空了三四年,搬放家具时稍稍用力便碰下许多灰来,搞得乌烟瘴气,偏偏那天又是个阴沉日子,连带着谁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喘气都小心翼翼地,怕陈灰脏了肺去。几个佣工间歇时坐在门口和隔壁的街坊搭话,得知了这栋房是出过事情的,一个个叫起晦气来,却又已搬得八九不离走脱不去了,便齐齐地去寻那屋主,想把原先说定的工钱翻个倍数。
那屋主原先在西边那间厢房里查点带进来的皮箱。此时听到外面喧哗,竟主动走出屋来,临着一片沸沸人声,也不说话,只伸一根食指摇一摇,神秘兮兮的样子。
这些工人平素是不忌惮什么权贵官商的,纯是出力气的人,日子久了总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劲儿。然而这鬼神之事,向来是分不得高低贵贱都心内戚戚的,这毕竟不是存于常理的寻常世事,一旦招惹上天晓得要尝到什么样的苦头——况且他们在江边待久了,见识过不少江水里汹汹波涛中的怪事,更是对这鬼神之说上心得很。想到这里,为首的一个佣工便心里吃紧,再加之看到这屋主诡诡秘秘的作派,更是满腔怨气,一张口便冲得很:“怪不得把我们兄弟几个从码头那儿就雇来——我们都是下关那片的,怎么知道城中哪进哪弄房子的古怪?这趟活我们也干得差不多了,要说倒霉,也都已经摊上了,话不多说——您可得多出几个钱才是。”
屋主是个瘦高的青年人,眉目瞧着比气度还要小上几岁。打扮挺讲究,玄色长袍领口的扣子像是用银子打的。他往门口瞧了瞧——早有好热闹的扒在那儿张望了,只是忌讳这屋里离奇传言,不敢实在踏进一步,几双脚都落在门槛外头,探头探脑间却忘了上半个身子早已伸进门来。
连十一心想——哪里的人都怕鬼。
不怕的,倒也可怕。
他笑了一笑,迎着那个雇来的佣工走上去:“张师傅,要说古怪,这屋子里可是没有的。”
这汉子姓张,家中排行第四,又因脾气暴烈,平素被称作张四横。这时候便乍乍跳起来:“这可是隔壁人家亲口说了的——死了个半大姑娘,每夜每夜地唱曲儿——实在的,连老板,”张四横说到这儿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你也别拗着了,这屋子最好做做法事。”
连十一却不声不响抬手捏了个手诀来:“做的本就是肃杀镇邪的生计,还算不出这个吗?”
那些个好事的邻里见此情形早四散去广而传之了,只院里这群劳力还僵着,似信非信地盯着他瞧。张四横不住打量连十一周身穿戴:“也没穿道服也不拿剑,说是道士,我拿不准。”
连十一心下好笑,却也懒得多加解释,只草草说:“正一火居,不必拘泥规式——这间房死过人不假,却没什么鬼怪作祟,你们不用多心。还剩一车家当,搬好就完事,工钱照旧。”
几个汉子在后面推搡几下张四横。钱终归压过鬼。
连十一心里烦倦,转头往房里走,只丢下一句:“日后真有怪事再来找我便是,何必揪着这一时半刻。”
汉子还在催。为了今晚酒钱,为了老母抓药,为了妻儿糊口,一张张跃跃的黑硬脸庞围过来。张四横望了连十一背影好一会儿,挥挥手掸开身边人群:“来,最后一车,搬完就走。”
他发了话,便也没人再敢坚持,只叹着气垂着手往门外走,预备着把手头这点活干完,早点回去吃酒。张四横走在最后,平素交好的一个凑近了来:“就这样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吉利——”
张四横摇头,紧紧腰间的缠布,随即大笑起来。“咱们就等着瞧吧。这个连老板,倒是个不会扯谎的。”


西厢房里,蛛网破败之间,连十一走到角落里。喃喃地,他俯下身去,半怜半苦地,安抚小孩子的神态:“你,倒也是命苦……”
他面前空落落的,除了积灰哪还有半个活物。


连十一半月之后去码头接人。早早地雇了黄包车候着,特地查看了顶棚,选了没裂缝纹痕的,怕漏了雪。车夫望见客船靠岸,片刻后雇主伴了两个年轻女子来,都是身形纤纤的,走起路来却一步一缓,好容易上了车,两个女子坐在后头一辆,连十一自己上了前边的,便吩咐车夫:“狮子巷,鼓楼西边那个。”
待到了地方,付清费用,连十一又到车边去扶其中一个女子,这时车夫才看清她身上披的斗篷是极讲究的,虽没什么彩饰,那料子却直直往下坠,沉沉暖暖的样子。而另一个便只作普通打扮。想来一个是家中小姐,一个只是随侍婢女罢了。


连之遥进了院,正到处看着,连十一从后头跟上来,把她往主屋里领:“先坐下,我让人去泡茶,身上暖和了再四处瞧去。”连之遥便跟着他走,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地瞟来瞟去:“这哪里是你说的破落屋子——窗明几净的,院子也广阔,我看蛮好。”
连十一一面吩咐主屋里做事的常贵去泡茶,一面帮连之遥解身上那领月白斗篷:“你是没看到刚开始的样子!现下收拾好了,干净了,也才放心你来。”他语气温和,仿佛在连之遥面前是换了个人。平日里除了吩咐安排,他是一概不怎么讲话的。
“南京是大呢,路上还看见好几个洋人。”连之遥坐下来,脱去斗篷后身上一领滚了青边的白袄子,在这寒冬腊月里单薄了些,面上也是肃肃苍白着的,像是有经年的病根。她算不上是个美人,原有的几分清秀都被黯淡气色磨消了,眼角颊边暗暗的青,单是眉毛生得极美,绵延一挑,撑起这副倦容上全部生气。伸手接了茶来,她朝连十一笑说。
连十一没有要茶。顺口接道:“洋人不也是人?”他又让常贵去把连之遥的行李放好,再多去准备两个火盆。“也还有一点不好——”他苦笑,“房子太老,没电灯,没暖气。”
连之遥用那碗热茶的蒸气熏着面颊:“这城里又有几户人用得起暖气——又不是新起的小洋楼,电气暖气一应俱全的。”
连十一望望她。“你身子经不起凉。”
连之遥吹着那拢热气,半晌才抬头:“阿哥,也弗得办法呀。”
这一句家乡话把连十一的心说得松化起来,猛地想起许多甜甜苦苦的往事,两人相互看着,一时间心内感慨,连之遥眼里聚了些泪来。
连十一起身:“你坐着,我去看你房间理好了没有。晚上我让厨子做了烧面筋,不过想来没有家里的好便是。”
连之遥偏头笑起来:“不该先拿南京菜招待我?我在秀毓家这几天,她爹可是说尽了南京有多少好吃的。”
连十一顿了步子:“我以为你念记家里口味。这儿的菜,味道都重得很。”
连之遥笑得急了,面上都泛了红,“啥辰光里我讲啥你都乱信?”


连十一在无锡吃得很开,在南京却没有什么相熟。临过年,商铺里还有些人气,街上便零零落落的,只两边人家门上贴的春联倒福有些艳色。连十一怕冷,连之遥更是个病弱身子,兄妹两日夜地在家里,连十一只早晚两课并一日三餐时出房门,其余都闭门读书内修。连之遥一年只得这几日最空闲,医书药书全抛下了,每日里让侍女华云从外头买些新奇吃食来尝鲜。最末一两天商贩也收摊归家,连家便把之前备下的卤菜熟食拿出来,厨子从了南京时兴买了酱鸭,比别的鸭子多几分甜味,连十一平时不怎么吃鸭肉,那晚也多夹了几块。年初一早上起来,诸人依着无锡的老习俗吃了糕丝圆子,连之遥撺掇连十一放鞭炮新年三响,连十一拗不过,拿了鞭炮向外走,却看见门口路边站了几个男人,身上都是笔挺新夹袄,面上也喜洋洋的,倒像是个来拜年的样子。
连十一心下奇怪。刚想开口,却已有个男人先问过来了:“可是连道长吗?”
连十一心内一震。片刻才应:“在下连十一。”
那男人讶然喜悦状,脱口道:“道长仙风道骨,名字也不凡哪。”
连十一最厌这些泛泛玩意,只摆手道:“诨名罢了。”
男人主动作个揖:“在下郑丰今,给连道长拜年。”他身后三人想必是他的随从,此时也齐齐行起礼来,嘴里说着“给道长拜年。”
连十一还了礼,依旧是云里雾里,面上却还是淡淡地:“郑兄领了人来拜年,连某却不知拿什么招待,实在过意不去。”
郑丰今听他说了这话反倒皱起眉来,和身边人一番交头接耳,半晌才道:“道长是否……真的是无锡连家后人?”
无锡。连家。
连十一舌下泛苦,鞭炮外头那层红绡纸在他掌心哗啦啦发响。他吐气定神,来南京堪堪一月,甚至还未曾抛头露面,也不知郑丰今是怎么打听到他来路底细,却又不知到底是打听到什么程度,是否他真的只知道他从无锡来,家中姓连?
又究竟是否要报出父亲名号?
犹豫中,仿佛听到背后连之遥在家中唤他。
“阿哥?”
声音遥遥的,他知她惧怕外头风雪,只倚在主屋门口。
连十一心中已定。望向郑丰今:“家父连却邪,祖父连清琅,皆是无锡阳明宫正一传人。”
郑丰今显见得激动起来,跟左右的人频频点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连道长,”他上前一大步,“我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你可一定要帮我。”


年后三天,连十一在巷口朱家做的那块牌匾终于是完工了。他让两个下人去抬了来,在门口选了块妥当地方嵌上。朱砂字墨极浓,比血色还深,是连十一自己调的。
城中连武堂开张的第一日,晴空无雪。那时,牌匾之下的小字还只有三组:坐诊 符箓 剑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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