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望

【秦枫小马】天目路的秋

天目路的秋
*《浮城谜事》秦枫/《推拿》小马



小马早上起床去喝馄饨,放辣油的时候被人一拍肩膀,一整勺落进碗里,吃得他吸溜溜呼气。
拍肩膀的元凶也发现了这一点,一开始很不好意思:“那我的这碗跟你换?”
小马问:“你是什么碗?”
秦枫说:“小碗。”
小马把自己那碗往近前又揽了点:“我是中碗。”
秦枫一愣:“没事,我加几块钱换一下就是了——”
老板从前堂朝他喊:“秦师傅,你的都下锅赖。”
小马才听到一堆硬币晃当作响,似乎可以想见秦枫的尴尬,就说:“没事。”
秦枫的馄饨两分钟后端上来了,又一股新的滚热的香气,小马手边的辣油缸子被拿过去,小铁勺在碗边上叮的一敲,勺子和碗壁搅动碰撞,磨碎的辣味儿和油脂气就一齐升起来,在方才那阵新鲜热烫中愈加勾人。
小马低头吃自己的。辣油豁在嘴边,眼泪鼻涕也都要流下来,他放下勺子要去扯纸,秦枫先给他递了两张过来:“用这,那个纸薄。”
老板正巧从旁边路过送馄饨,就讥笑一下:“那秦师傅给我们家买纸,买四层的,可够给小马大夫擦嘴了!”
秦枫也跟着闹:“行,摆个筒,上面写小马专用!”
一时周边吃着的等着的都笑起来。小马拿着秦枫给的那张纸狠狠把嘴角擦干净了,喉头里又泛起肿痛的辣意,感觉话都要说不清。就拿着瓷勺子也在碗沿儿上敲一下——好像警告似的。
秦枫接受到小马的不情愿,也就不再说了。吃完以后出去抽烟,看到小马站在旁边的小店门口喝汽水,一长段吸管都被咬瘪了,小玻璃瓶里的可乐费力地呲呲向上爬。
秦枫把烟点上:“还喝得下?”
吃完馄饨喝汽水是小马的习惯。他往前从没和秦枫一起吃过早饭——这是头一回,所以料想他不会知道,就解释:“嗯。”
烟味沿着路口的风飘过来,小马皱眉头,往后站了站,听到秦枫又喊他:“哎小心!”
他赶紧收住脚,还是明白碰上了什么东西,哗啦啦的有什么掉下来。小店老板闻声探出头来,见到是这样一个当事人,也就不计较了:“没事,几板辣条,等下我去捡。”
小马不依不饶要弯腰自己去捡,手还没碰到地先被秦枫扯住了:“行了,咱们去路对面,这儿人多。”
其实人也不多——小马知道。馄饨店里还是热滚滚,外面已经是秋天的光景了,工作日10点路过这条路的屈指可数。
秦枫领他过这条窄小的马路,手牵着他的。这感觉也让小马有点陌生——他的手便也回握住秦枫的,他是第一次感觉秦枫有点不一样,手与手的相握对小马来说,好像眼与眼的对望一样,他从秦枫的手心里看到了对方的犹豫和一点紧张。
他的脚尖踢到马路牙子,再上一步,他在秦枫身边站定下来。秦枫要放开他的手,他一下感觉他好像要移开目光似的,于是下意识紧握住了,想要问一个答案。
秦枫低声说:“小马。”
小马说:“你怎么了?”
秦枫的声音更低下来:“晚上我来找你吧?”
他要这样偷偷摸摸说话的时候,头颈也向着小马偏过来,他身上残留了那阵子辣,还有烟,他惯用的小马在他的洗脸台前偷偷闻过的那管剃须膏,他新换了外套,洗衣粉和阴干衣服的气味,齐齐压向小马,让他几乎要屏住呼吸。
秦枫四个月前搬来的时候只是在这条路上开了一家家电维修,而小马诊所的跳闸是在第二个月的第九天,秦枫在晚上一点敲开他的门,带着一工具箱的噼里啪啦,没睡醒的一点含糊,还有好像铺头盖脸的让小马身不由己的冲动。他们在黑暗中接吻,黑暗于小马来说是永恒,因而没有区别,但秦枫不行,第二天早上,跟他诉苦膝盖在床沿上撞青了。
小马有点懵:旁边有药店,你的店再过去一条街。
秦枫不接话,又倒回床上来,蒙着他的被子躺了会儿,才说:真像做梦一样——
这次是带着笑的。小马的心才放下来。他想去摸摸他的膝盖怎么样了,但秦枫突然又跳下床去:不行不行早上还约了一家装空调……
于是他和秦枫的关系就是这样了。有时是他家,有时是秦枫店后面的那间屋子,他们的工作空间和生活空间恰好都是一体的,见面都只能在两人收工后,因而时间就变得有限。这也许也是两人目前只是生理需求解决伙伴的某一原因。还是不定期的,因为小马有时要去白下帮老师的推拿中心代工,秦枫的生意也很没规律。准确来说,其实小马每时每刻都能想起秦枫的味道,每多一次见面就让这种欲望更强烈。他可以使自己忽略,有声的限制电影是一种方法,但洗完澡以后,起床的时候,每一个燥热的瞬间都让他想到秦枫,可能的情况下他都会从他的店面门口路过,绕一点路去买磁带或取信,大多数时间秦枫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沉默的过路人,有时秦枫也看到他,就叫他的名字,而他偏头跟他点一点头,等不到他走出来就走了,心脏跳得飞快,在他听来更是清晰。
他不知道秦枫是怎么了——他更不知道自己现下是怎么了,竟然因为秦枫的这点异常就满心不安,他想说你来吧,几点?或者:今晚不行。但真正他想问的是秦枫为什么犹豫为什么紧张,却不知道他该不该进行这样一种关心——反过来说,多此一举,他不知道他想说的话到底会从秦枫脑子里飘过还是被叫住,被叫住之后,秦枫又到底会不会出来拉他的手——退一步,就算,是拍他肩膀。秦枫的一点回应都很好——而他拿不准是否要问。
秦枫的一根烟抽完了。他说:“我遇上点事,跟以前的工作有关系。之后可能要回武汉一段时间,明天走,晚上,南站。”
小马的手指差点要陷进他掌心去了:“遇上点事?”
秦枫估计吃痛,但忍着没松,略微笑起来:“别瞎想啊,不是什么可怕的。当时我走的时候有个案子没结,现在有新进展了,总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
小马琢磨了一会儿他的话:“你以前是警察?”
秦枫拍拍他的手让他放松下来:“本来没想说的——没想到,是吧?”
小马还是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又从秦枫手里“看”到那阵犹豫了。秦枫答道:“说不清。快的话一个月……”
小马没忍住:“一点也不快。”
秦枫挠头:“还有慢的呢,那都不知道要多久。”
小马问:“你在武汉有房子?”
秦枫说:“嗯,家里留的,比这儿面积大。”
小马心想那是可以了,就算一年半载都没问题。他突然有点生起秦枫的气来,一句“明天南站”来通知分别,但接着明白这正是自己没资格生气的原因。秦枫好像猜到他想什么:“昨天刚听说的,急得很,本来今天要走。”
小马终于还是说:“南站几点?”
秦枫看了他好一会儿:“不要送,你不方便。”
小马咬住话头:“是看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秦枫不说话了。小马等着,等来打火机的啪嗒一声响,这时也才发觉,刚刚两人已经把手松开了。小马把手放回口袋里去,捏到不知什么时候落在里头一个硬币,攥在手心里头捂烫了。秦枫抽完这根烟,碰碰他头发:“走了,晚上给你打电话。”
小马没动。等他的味道散了,远了,他又慢慢走到马路对面去,拿硬币又买了瓶汽水。老板问他:冰的?”小马说:“冰的。”小马到家的时候,汽水瓶儿外壁还挂着水凝,拿起来冰到脸上,好像勉强能把他心里那股躁动压下去些,其实他一下午都没客人,小马缩在床边听歌听电台,电话机就在床头,伸一伸手就能碰到。快六点时秦枫打电话问他要吃锅贴还是吴家生煎,他在宁海路买东西,可以顺路带过来。小马说要锅贴还有蜜汁藕,但开门时秦枫手上不只有这两样东西,还有辣,又是辣,浓的烈的,楼道里全是香气。
秦枫一放下东西就去拿碗,小马站在客厅里听见他少得可怜的几只碗盘互相碰撞发出的声响,秦枫喊他吃饭,小马闻出这是什么味儿了,从塑料袋倒进大碗时龙虾们的壳也接二连三地追尾,虾黄的鲜仿佛争先恐后透过那层硬壳冒出来了,汤汁也被倒进去,滴滴答答把十几种香味淌了个遍。
秦枫把碗端到客厅来,又拿盘子把锅贴和藕也装上,藕也热着,片与片之间糯米还粘筷子。小马坐到桌边,摸到秦枫拿好的筷子,夹住一块藕送到嘴边,还没吃完半块,已经蹭了好几道糖汁儿。秦枫在剥龙虾,一时也腾不出手,拿尚且干净的几根手指勾了张纸给小马让他自己擦,过会儿又说:“下次还是我给你带纸来,你这个也太薄。”
小马的这些基本日用品是居委会每月发的,约等于一种补贴。他一直没上心过,勉强用着不觉出优劣。他也不知道秦枫怎么犟上这种小事——难道他把他看作一个手糊的纸人儿,受了这点磨蹭就破了?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咬完一块藕,甜味儿都没浸到心里去。秦枫也不怎么说话,光顾着往小马碗里放剥好的龙虾肉,小马拿筷子在碗里探,夹到一个便吃,也不问秦枫自己有没有。扯着心思吃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别弄了,太辣,我不吃了。”秦枫闷头自己剥了会儿,突然跟他说:“别生我气。”
小马不答话,低着头,两只手缩在一起。秦枫说:“你等我。”
小马不喜欢等待。但小马喜欢秦枫。小马也不喜欢猜别人想什么。
但小马喜欢秦枫。
小马说:“嗯。”
秦枫晚上抱着他睡觉,他的呼吸埋在小马背上,让小马又想喝一点冰汽水。

秦枫走后半个月,有人来敲小马的门,给他一个包裹,拆开来是两卷磁带。小马放到旧录音机里,听到是秦枫在说话,说他也不会写盲文信,想着要给小马说一声,案子进展得快,兴许过几天就能回来。还说:一个人在房里说话,总觉得有点儿怪,对面也没坐着人。不知道你以前说自己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样的。你没来过武汉的吧?其实以前渡轮一路沿长江走,也挺漂亮。哎,我还没坐过轮船呢,不过划船是划过,公园里头的。听说现在火车都有空调了。咱们要是坐火车来,也方便。下次吧?
秦枫的家里安安静静,偶尔的,从背景里有一声车鸣或自行车铃冒出来。小马就在脑子里想——绿的丛丛的树,平的马路,夜里少少的车。秦枫坐在那儿,一间客厅,餐桌边上,对着个空空的桌子讲话,录音机里磁带一圈圈转着。他的脸在此刻突然在他心中浮出来了,是起伏的,不能以他童年时对世界的认知来定义的,只是被他的手触摸过的,秦枫的脸。他好像是这么真切地看到他一样。于是,他把手又放上去,掌心贴着秦枫的面颊,他的肌肤微微地在动,拇指向下,他摸到他嘴角的笑。他笑了。他也笑起来。好凉爽的一个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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