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望

【蔺靖】上小楼【5】

5.明月共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



梁皇召靖王进宫,破天荒,赏了他玉饰并银甲一副,话语里带上些父亲的慈爱:“往常都没发现,景琰心思其实很细。”
萧景琰刚接了礼还未起身,此时不免疑惑:“不知父皇所指何事?”
内殿之中并无官员,冷冷清清,只誉王立于旁侧,听到他这话时轻轻冷哼一声。梁皇没有听见,一边的高湛也只抬了抬眼皮。
梁皇心情还是大好:“你别跟我装,给巡防营将士散发御冬膏药的不是你?要你在这大冷天亲自去换防,也真是难为你呀。来来来快起来,礼数做得这样足,倒搞得生分了。”
萧景琰依言起身,心中却一惊,不知是身边哪一个人将此事告知了父皇,夺嫡初始,风雨尚阴,他往常没思量过这些手段,只怕这道闪电太快探头会炸不响后续的雷声。
而梁皇打量着这个自己不常上心的儿子,总觉得他还是曾经那个散发披甲脾气古怪的小皇子,再一看现今身上厚重朝服和面上风霜痕迹,才惊觉他已经成长这么多年。
成长到了个什么程度呢?
他抚着手掌去瞧他。
萧景琰答得很得体,又一如既往的是他那个执拗性子:“若是因为军中之事父皇对儿臣如此赏赐,只怕儿臣不能领受——如果做了份内事务都要下赏金银,那怕是朝中还有不少大臣会觉得不公。”
誉王笑道:“景琰真是会说话——自己礼物收下了,还替臣子们也讨一份儿。”
未待萧景琰开口应对,梁皇倒先截断了他:“你别插嘴——上次让你去监管准备年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萧景桓一拱手:“回父皇,一切顺利。”
梁皇有些不耐:“总说顺利顺利,那怎么到现在都没呈上来菜品和名单给我?”
萧景琰敛下眉目只去细听,身子不由向外偏了偏,作出不参与的姿态。萧景桓宁愿他按耐不住出言,但对方神色平和,并不如他所望那般反唇相讥,这倒让他不安起来——梁皇一拍案几:“景桓?”
萧景桓忙应道:“父皇,儿臣一定三日内交上详细的年宴名册。”
梁皇叹一口气,向后倚倒在椅榻上:“连你都让朕不省心,这哪里是让你去餐风饮露亲身受苦,不过是动点心思的小事,你也能拖这么久。”
他并未提及萧景琰,但暗含比对,且褒贬有别,听得萧景桓心中恨恨。
怎么会突然冒出了景琰?
他去瞧他,然而瞧不出毛病,对方一贯地冷淡疏离,却摸不透这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还是城府深深别有心意。
若是后者,萧景桓心中一紧,他又是为了什么缘由?
——夺嫡?
松一口气,真正想及此,萧景桓几乎要发笑。
靖王夺嫡,这大概是个在金陵城中哪间酒肆都不够格成为谈资的笑话。他与太子的争斗也许会被胆子大的人细细分析,但萧景琰的名字一年中能不能被提起一次都值得推敲。这不可能——他再看这位臣弟时总算重拾了往常的心态,和气中糅杂一丝他心底的轻蔑,同时想着他手里可握着兵——等之后住进东宫,得找个什么由头把他彻底赶到那间小小靖王府里去——
出殿时,萧景琰依着规矩与他作别。长长一揖,平稳如水。


萧景琰回府时战英告诉他晚间府中有书信寄到。
“是否要紧?”萧景琰问。
“不是什么急事。”战英很笃定。
既然不是急事,那么萧景琰也就并不上心,匆匆回了书房沿着暗道去寻梅长苏,但摇铃无人应,等了片刻却只见飞流走下来。
萧景琰其实一直觉得这少年招人喜爱。他不会作弄他,也不知究竟该当作孩童还是侠士来对待,但有一次见到蔺晨逗他玩,好像是长兄与幼弟间嬉闹,心里也觉出些趣味,他长于皇家,少经这种平常感情,每每看到不由得有所触动。
飞流一字一顿说:“有人。”
萧景琰补全了他的话:“有人在上头?”
飞流点头:“苏哥哥,等。”
萧景琰猜道:“苏哥哥要我在这儿等他?”
“苏哥哥”三字完全是循着飞流的说法,话出口便浑身不舒服起来,萧景琰想改称“苏先生”,又想在飞流面前似乎也没必要事无巨细。
飞流点头更用力:“没错。”
“好。”萧景琰对他笑了笑,回身走到暗道中那处小榻上坐下来,见飞流还直直站在墙边,便喊他:“你也过来坐下吧。”
飞流在暗色里摇了摇脑袋:“不、行,蔺晨哥哥,拿水泼我。”
萧景琰心中奇怪:“蔺晨哥哥?”一开口简直后悔莫及,想到对方嬉笑神态更是恨不得咬破舌头,但这称呼之于飞流再正常不过,他堂堂一个皇子又怎能去跟一个小孩子,还是心智不太正常的小孩子怪罪较真?
只好盯住他。这次,还是多了一句:“我是说,蔺阁主。”
飞流表情带了点委屈:“上次,你,来,蔺晨哥哥说,想找你,我不给,他就拿水泼我。”
萧景琰没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经先被他逗得失了脾气。忍着一点笑又去问:“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找我?”
飞流昂着头:“苏哥哥,和你谈事情呢。”
萧景琰的笑没有忍住。他想怪不得上次临走时见到蔺晨手里端着个铜盆,一见他又往身后藏,嘴里笑问“小王爷别来无恙”眼睛又瞪着身后屋檐。他那时只顾生气他又喊自己“小王爷”,若是回头去看,兴许见到的就是满身湿淋淋的飞流躲在屋顶上。
苏宅那处的暗门有响动,似是有人正要进来,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告知飞流:“你做得对,下次也这样。”
确是梅长苏。细瘦的身影显出来,苍白的手捧着一盏烛台:“殿下和飞流说什么呢?”
萧景琰站起身:“等着苏先生,随意聊上两句身边事罢了。”
他朝想要开口的飞流微微摇头,压低声音:“不可说,是秘密。”


待他再回房时天色已晚。他问了梅长苏不少朝中事务,包括今日殿上与誉王所言所想,又是过了好几盏茶的时间。
书房里战英在等他。萧景琰刚要出言询问,便看见他怀里一只灰白鸽子正滴溜溜地转眼睛。
战英捧出鸽子来:“是,这是有人寄给殿下的信。”
至此萧景琰隐隐地识出了寄信之人的身份,但,还存着一丝推脱,暗想他应该不会如此,况且都说了是有繁杂琐事——为何偏偏就想到他?明明也有可能是霓凰,蒙挚——
哪有那些可能。萧景琰解下鸽子脚上小小竹筒,里头信笺只轻软一卷,上书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
很细很软的狼毫尖。
萧景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这封窄信又卷了回去:“你应该没读过?”
战英垂头:“末将不敢。”
萧景琰颔首:“鸽子拿去放了,夜深,你早去休息。”
战英见他捏着那管纸好像无所动容,壮着胆子又问:“这信——不是蔺阁主写来的?”
萧景琰抬头瞪他:“战英。”
就不该再问的——战英后悔极了:“殿下恕罪,是末将多话。”
看来真的是蔺阁主。他又写什么了?不过这次可能是正经事,不然殿下怎么又不脸红又不生气。
萧景琰还在瞪他:“今天的药喝了吗?”
舌苔下又泛起苦味来,这真是中郎将列战英目前最大的弱点:“还没有——末将告退。”
他抱着鸽子行了个礼,走到廊上想起自己屋内那一大壶药汁,简直欲哭无泪。他总想着也许是蔺晨故意放了几味苦得要命的草药进去,又告诫自己不能随便猜度,毕竟对方现在直呼殿下“小王爷”殿下都不管了——只有硬着头皮喝下去,厨房里的冰糖罐都被他拿到了自己房里。
不知道下一次配药会不会甜一点?


中宵夜浓,冷雨零落。萧景琰不喜雨天,土地湿泞总是不便,但此刻有瓦檐可避雨,又独身可听其淅沥,烛光一盏映出窗外枝影微摇,别是一种感受。
他轻轻展开那卷信纸。久未翻读的《兵要记谈》摊在一边,桃花笺被取出来,历经十数载,上面的墨迹已半褪了。
笺纸的色彩却还浓。花瓣依然,手指抚过可摸到起伏,蔺晨的笔法在当时还更为严谨,不似今日之诗,恢恢一笔写就,虽只有一句却足见洒脱。从没有人如此打听过萧景琰的名字,他看着那四字不由失笑,不再那般手足无措。
若是当年蔺晨直白问他,他会否回答?
曲折回环,留下桃花笺便让他不忘这个人。
琅琊阁主真是摸透人心。
沉默片刻,萧景琰提毫蘸墨,久未运笔,首画显得生疏,之后数字便重拾风骨,撇捺疏朗有态。
桃花笺与软纸一同重又被收进了《兵要记谈》。靖王殿下发觉好书值得读千遍,兵法乃行军之本,得放于床头夜夜研读才是。



数日后蔺晨倒是来了一趟金陵。时间紧迫,他只为暗中去取一样东西,也只来得及去苏宅见一面梅长苏。
谁想梅长苏正和靖王密谈,飞流在院中吃果子,见是他来了死活不让进。
“飞流你这可不对了,”蔺晨一板脸,“怎么能打扰大人做事呢?”
飞流把手里的山楂核儿扔向他:“不管,水牛说我做得对。”
“水牛?”蔺晨惊讶,“你都和靖王搭上话啦?”
飞流开始咬另一个山楂:“酸死了。”
蔺晨一展笑容,决定循循善诱:“来,飞流,告诉我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飞流只顾盯着山楂猛瞧,嘴里大声道:“他还,叫你蔺晨哥哥。”
蔺晨一抖:“——飞流,说谎可不是好孩子。”
飞流一嘟嘴,这时开始看他了:“飞流没骗人!水牛还说——对,水牛还说,下次也这样!”
势必有哪处不对劲。蔺晨细观飞流,见对方一脸认真,想来并非捏造,但此等话语怎会是萧景琰口中说出,难道是面对飞流,把一干冷硬架子全抛了?
真想好好问上一问。
飞流吃完了果子,拍拍手掌:“还是不能进。”
蔺晨笑问:“只许他俩讲话,我去听听都不行了?”
飞流往外吐出一片山楂的涩皮:“呸,好酸。”
日暮将斜,阁中来的同行人还在门外等候。蔺晨揉他头发:“算了,我走就是,等你苏哥哥得空,告诉他我来过,被你喂了碗闭门羹。”
飞流疑惑:“我没做羹?”
蔺晨已向门口走,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跟水牛说,我等着他当面这么叫我。”
这一句飞流倒是听懂了:“哦,我去说。”


琅琊阁之中,蔺晨的那只信鸽已经早他一步归家,只是脚上空空,未有半字回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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