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望

【蔺靖】上小楼【4】

4.江南暖


深折梅花曾寄远。



靖王府里的树木,很奇怪,种植起来常常失败。枝叶倒是盛茂,绿叶深深,炎热时颇可起遮荫之效,但每到花期总蒂蕾寥寥。
曾有一次,萧景琰跟静妃谈起此事。月桂甜糕白桃清露铺满了小几,他一手捧着碗一手拈着点心,满嘴香甜:“母妃,我院子里的树总不开花。”
静妃伸手捏去他颊边一粒芝麻:“能长活就好。单看树叶也不难看,还不招蜂蝶,挺清静。”
萧景琰点头:“是这样。”他两指间粘了糕点粘腻,用新竹浸水洗去了,余下清淡香气。后来回府的马车上,他捻着临行前掐下的一片竹叶,忽然想难道此生就如此?
强敌四伏,父皇碌碌,太子昏庸誉王狠厉,难道他萧景琰身体里流的就不是大梁的血?
若是有明君接权,他愿为戎马扫平狼烟。
又会是谁?


梅长苏神情笃定:“我选择的人是你,靖王殿下。”
不。萧景琰头痛欲裂。
但他还是笑了,因为这一切太荒唐——选我?选一个可有可无不问朝堂事的郡王皇子?
他笑得很认真,很开怀。
他越觉得这话值得去笑,心里的隐疮就撕裂一分。
那个名字在创口的边缘跃跃然地探出爪尖来,他的理智又使他把它们咽下去,但它更坚持,比他自己还要倔,无可阻拦地扒住他的咽喉,夺嫡,他想到这里便语塞,皇位,太子,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只能让他想起他的大哥——
他在笑。他的笑声空洞洞地遮蔽了他的悲伤。祁王被他七歪八扭地塞回了心底,挣扎间扯破了更多口子,流出的是他的疼痛,那个盘亘了十二年的鬼魂阴恻地笑,像已不再是他曾经及往后都会最敬爱的那位皇长兄。
他对他的敬爱,加上他自己的执拗,使他受过许多的白眼和冷遇。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没有怨言。
但他知道,他死了,他的死亡与他心里最深处的怨忿纠缠在一起,化作森然的模样,时不时地要冲将出来挤破他的冷静与压抑。
他原本就不是个易于结交的人,短短时光中最钦佩的榜样和最相熟的密友一夕尽失,这让他心中如何不难熬?再加上,是以如此的理由,如此的惨重,如此的无法回寰——赤焰军梅岭惧灭!
皇长兄饮了那杯酒。满门覆没。
庭生是他费尽心思保留下的,瑟瑟寒冬中唯一的那朵花。


蔺晨说道:“小王爷你这宅子里,只这一处有点儿诗情画意。”
他负着手站在院中,正百无聊赖地观察垂枝上的一颗花蕾,见到萧景琰走出来,很笃定地如此判断。
萧景琰看他青蓝褂子映着满廊堆雪,心想这还真是巧,他一来,就像给梅树作了法术似的,往年不开花如今竟结出花苞来。
但面上还是很强硬,像檐下垂冰:“本就是一介武人,哪里需要精细装饰。”
蔺晨来过三两回了。次次都是当着外人面尊称“靖王殿下”,一旦只剩彼此,又回归本性直呼“小王爷”。
战英立于角落,不知是否该因为蔺晨没拿自己当外人而感到高兴。
蔺晨在初次拜访时替他神神秘秘地诊了脉,诊完又说其实无大碍,第二次带了点药来给他煎了,乌沉沉喝到嘴里苦得让人恨不得把心吐出来。
蔺晨笑意依旧:“列小将军眉目疏朗,清清秀秀,可作西子捧心。”
药登时就不苦了,列战英捧着大瓷碗恨不得起身去抽他。
萧景琰在旁边咳嗽一声。
蔺晨收起笑脸:“苦归苦,这个药很有效,小将军可一定要喝完。”
萧景琰起身:“劳烦阁主跟我来一下。”
他领他到隔壁的小间,问:“战英的病确实不要紧?这药要喝多久?”
蔺晨见到他便总是笑:“次次都不一样,前后,二十来剂吧。”
萧景琰皱眉:“要这么多方子?三日后父皇派我去换防,战英能否同去?”
蔺晨算了一算:“可以,走之前煎一壶,带着路上喝完就行。列将军的病,趁着年轻,可以根治,只是要连着当一年多的药罐子。”
萧景琰发觉他在说正事的时候还是比较严肃,心中戒备放下一分:“可以根治是最好。”
哪想到蔺晨立刻又追问:“已经入冬了,要不要在下给小王爷也开点固气健体的药补补身子?”他的手动得很快,很灵活,一刹已经探上萧景琰的手腕。
萧景琰大惊:“放肆!”
他要去挣,但蔺晨的手法很诡异,扣住他腕上某两处筋骨,一时竟发不了力。
萧景琰身上温暖,蔺晨搭住了便不愿松手,凑上前去:“小王爷气血很足,如果再把心中沉淤除了,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萧景琰一直不知道他是否摸透梅长苏要扶持自己夺嫡。隐隐觉得他一早了然,毕竟和梅长苏如此相熟,同时还身兼琅琊阁主,但又想既然他不提,自己也没必要去说。
此时只道:“那正好,无需补药了。蔺阁主还不放手?”
蔺晨张开指头,收手时指尖在他掌心划过一道:“听小王爷吩咐。”
萧景琰真是无法想象世间还有这样目无王法我行我素的人,又想倘若他当真循规蹈矩进退有方,倒也管不成这个广罗天下事的琅琊阁了。
江湖中人,有江湖中人的怪脾气。
萧景琰如此说服自己。


而江湖中人来到巡防营里想要求见他,萧景琰对此就无法想象了。
不能不见,不见天知道他会在满营军士面前说出什么浑话来——或许还正好迎了那些武夫趣味,把整个军营都搞得乌烟瘴气。
萧景琰很客气地请他进帐。一蓬炉火两盏烛台,他的卧榻上堆着厚实军被。蔺晨总盯着床看,这让萧景琰很不自在:“舍了城中暖阁来我这巡防营,蔺阁主有这么要紧的事?”
蔺晨从怀中掏出几个纸包:“可不是。你苏先生说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将士们易生冻疮,叫我配了点药送来。”
萧景琰接过药包,比看上去要沉:“看来苏先生对军中事务很了解。”
蔺晨往火炉边靠了靠:“他就喜欢打听各种各样的事儿。”
萧景琰反问:“难道有这个爱好的不该是蔺阁主你?”
火炉之木炭噼啪炸响一下,惊得蔺晨猛地后仰。萧景琰忍不住扬起嘴角。
蔺晨再去看他的时候却又面无表情了。青色的薄烟与暖光背后是端坐而不苟言笑的萧景琰,像一尊清高自持的木像,眼珠子却流淌着光采。
蔺晨笑道:“正是志趣相投,才能成为朋友。”
萧景琰思索片刻:“你与苏先生性格并不相同。”
“这有何妨,”蔺晨直直注视着萧景琰的眼睛:“我与小王爷不也很能处得来?”
萧景琰被他看得心中没底。要是此刻排铺沙盘,大谈兵法——或者辩论人心到底该不该随波逐流,他一定能压过蔺晨一头,至少也是平起平坐——但要论人情世故,蔺晨凭着那股子赖皮习气,实在是把他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总有人说他不懂变通,固执己见,他从没放在心上过。此刻细观蔺晨谈笑举止,他在想难道这样就是左右逢源人见人爱的方式吗?
蔺晨的手虚虚拢在炉火上:“其实不止梅长苏让我带的药。在下给小王爷也准备了礼物。”
他垂下的衣袖拂过小炉,随着暖意升腾起一抹幽微的淡薄香气,萧景琰此时才瞧见他宽大袖口里微微探头的半枝梅花,白洁的花瓣微微一颤。
这湾波纹不由自主地荡及了萧景琰的身边,然而微乎其微,于是,只在他心上很轻很轻地拨弄了一瞬。
蔺晨很怜惜地取了这枝花出来:“殿下又何止是武人。”
他不把它直接送给萧景琰,而是迳自起身去寻了他床榻上一处木栏雕花镂眼,将梅枝插别进去:“这样最好,夜间瞧见,别有情调。”
萧景琰跟在他后边,此时不知如何接话。并非因为窘迫,也不是蔺晨太冒犯,而是他实在寻找不出哪个字能阐明自己内心的感受——蔺晨之于他,原先是完全陌生的,过往岁月中激激闪过的一霎的火花,如今这捧火蜿蜒到身边,他弄不清该怎样去面对了。
萧景琰说道:“多谢先生。”



他送他出营时星星已缀于天上。不甚满,但每一颗都很亮。蔺晨穿得并不厚实,夜露寒重,萧景琰披风领口那一圈风毛都沉着冰冷水汽,他想差人送他到哨口,又想起连战英都追他不及。
蔺晨倒是一如既往的随性:“回去可得跟飞流好好炫耀一通——没来太可惜。”
萧景琰低笑一声别过头去:“我看是你故意没把他带上。”
蔺晨一挑眉,像是没料到对方能这么说:“小王爷,不得不说你与在下真是心意相通。”
萧景琰心想看不出才怪。
星月辉映,郊乡平阔,猎猎风动。蔺晨走近时身上最后那一点梅花香气片刻便消散,只余下他面上笑意。萧景琰有些后悔独身送他至此——战英在营内,哨口又在前方。
蔺晨开口道:“说来很巧,琅琊阁中近日有些繁杂琐事——所以此番前来,其实是与殿下暂别。”
萧景琰点点头:“蔺阁主自有许多事要操劳。”
蔺晨顿一顿,说:“列将军余下两月的药,我已经列好单子留在帐内,只用照着煎服即可。”
萧景琰下意识道:“这一趟暂别还真是长久——”见他终于发笑,又知道自己这话正中了对方下怀,很不甘地止住话头:“再迟该冻出人命,蔺阁主还不走?”
蔺晨稍稍收敛神色,向他行礼:“那么小王爷再会。”
他抬眼时掩不住的笑意,萧景琰觉出耳根有一点烫。
“恕不送。”


他回帐后又看到那枝梅花。与整间军帐都不相配,很突兀,深暗色影里的一束莹白。但超乎预料,并不丑陋,加之冬日寒梅,也自成风格,只是萧景琰找了半晌都没有寻到半个插瓶,只好放任它婷婷开在那里,夜深吹烛后就着暖意还能嗅到一抹暗香。
半月后他回到府中,见到院里梅树也绽开了雪也似的花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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